记者/李佳楠

编辑/石爱华

郑小东（前排右三）曾在2010年被评为四平市特等劳模

“冤案导致我的家庭支离破碎，女儿、儿子离婚，妻子被气病，老母亲之前还能来监狱探视，现在已经坐轮椅了。”2024年4月12日再审开庭时，郑小东抹着泪哭诉，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然去世。

郑小林曾任吉林省四平市辽河农场副场长、茅山分场场长，2017年8月30日，因涉嫌贪污、滥用职权被刑拘。2020年3月6日，因贪污罪、受贿罪、非法占用农用地罪，终审被判有期徒刑八年。郑小东始终自辩无罪，其妹郑小卉律师坚持为他做无罪辩护，并一直申诉。

申诉三年后，案件迎来转机。吉林省检察院对茅山分场的原始票证进行笔迹鉴定后发现，原本认定郑小东虚开的几张发票，实际存在领款人，因此不能直接认定相关款项支出为虚构。2023年3月9日，吉林省检察院向吉林省高院进行刑事抗诉。

2023年6月7日，吉林省高院作出再审决定，指令四平市中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对案件进行再审。2024年4月10日，时隔四年，郑小林站在了再审法庭上。4月18日庭审结束后，郑小卉递交了取保申请，她希望60岁的哥哥早日与家人团聚。

郑小东曾任吉林省四平市辽河农场茅山分场场长

昔日市级劳模被控四宗罪

郑小东曾任吉林省四平市辽河农场副场长、茅山分场场长。2024年4月10日，这位曾在2007年、2010年被评为四平市劳模、特等劳模的“副科级干部”，再次站在了被告席上。

事情的起因源自一份举报。

2015年，有人到辽河垦区纪委举报郑小东。茅山农场调查后出具过一份《举报人说明》，称举报者因选举问题、低保资格等个人利益问题闹事，并以举报茅山分场领导相威胁。

说明情况之后，辽河垦区纪委没有停止对郑小东的调查。据郑小东说，2016年初，自己和其他3位职工曾被拘禁审问15个小时，他因此举报过当地纪委的调查人员。2017年1月，郑小东被辽河农场领导叫到办公室，口头告知停止了工作，没有说明原因。同年3月，辽河垦区纪委对他作出留党察看处分，事由是郑小东在单位报销劳模医药费。郑小东不服处理，多次去四平市纪委信访，还给市、省领导写信反映问题。

2017年7月25日，郑小东接到通知去处理信访问题，到了市纪委信访室后，他被七八人架着胳膊押入面包车，送至市廉政教育中心。当天，郑小东因涉嫌贪污、滥用职权被双规。案件移送司法机关后，郑小东被指控贪污、受贿、滥用职权、非法占用农用地四宗罪。妹妹郑小卉是四平当地的执业律师，一直坚持为哥哥辩护。

一审判决书显示，2018年1月29日，公主岭市检察院指控，在没有实际发生业务的情况下，郑小东多次找到个体运输户郑立喜、王刚，以茅山分场的名义虚开运费、山皮土发票，套取公款63.61万余元用于个人日常花销；因在承包茅山分场修路、拉山皮土等运输项目过程中为郑立喜、王刚提供帮助，郑小东收受二人13万元好处费；郑小东违规上报申请退耕还林面积和粮食直补等，造成国家政策性财政资金损失33万余元；非法占用林地种植农作物面积13.845亩，致使林地所能提供的生态功能丧失，造成林地土壤层严重破坏，林地生物多样性遭到毁灭。

一审判决书显示，个体运输户王刚和郑立喜曾向检方交代，郑小东曾让他们虚开过多笔账款，郑小东涉嫌受贿也与二人有关。记者注意到，王刚、郑立喜和茅山分场出纳马静宇的证言是郑小东贪污受贿的重要证据，但三人在证言笔录形成期间均出现身体和精神疾病。一审开庭时，王刚和郑立喜出具证言、证明，进行翻证。

一审开庭时，郑小东当庭自辩无罪，否认虚开发票套取公款，称发票都是支付运费、山皮土费用的凭证，是农场真实发生的费用，钱也都由个体运输户和矿主领走。

对于受贿问题，郑小东表示，其家人与郑立喜、王刚二人存在合伙关系，所给款项系购车款和分红，郑立喜、王刚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开庭以来，郑小卉一直为哥哥做无罪辩护。对于郑小东在退耕还林、粮食直补工作中滥用职权的问题，郑小卉认为，2005年申请退耕还林实施方案和设计的权利人、责任人是四平辽河农垦管理区林业局，与茅山分场无关，郑小东没有任何职权，也没有实施任何滥用职权的行为。

对于非法占用农用地的指控，郑小卉认为，涉案地块是郑小东岳父承包的，鉴定人没有弄清涉案地块承包人、权利人是谁，直接在鉴定意见书中主观臆断郑小东实施了违法行为，这样的鉴定结论缺乏事实依据和法律依据。

郑小东还坚称遭到刑讯逼供，以至于曾在做笔录时做出了有罪供述。郑小卉也发现，初查阶段的笔录，存在90%以上复制粘贴此前“双规”期间笔录的问题，全案共计102份讯问、询问笔录，其中94份询问、讯问笔录侦查人员没有签名，且存在取证地点违法的情况。根据以上情况，两人均向法院申请将有问题的笔录作为非法证据予以排除。

但公主岭市法院审查认为不存在刑讯逼供等情形，郑小东及其辩护人提出的非法证据排除申请不能成立。

2018年10月25日，公主岭市法院一审宣判，郑小东犯贪污罪、受贿罪、滥用职权罪、非法占用农用地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零六个月，并处罚金42万元；继续追缴被告人郑小东的违法所得76.6万余元，予以没收。

郑小东与妹妹郑小卉合影，郑小卉代理该案后，曾在微博上为兄喊冤，也曾因此被暂停律师执业资格

一份笔迹鉴定成再审新证据

一审判决后，郑小东不服，提出上诉。2019年4月8日，四平市中院认为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程序违法，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2019年10月29日，公主岭法院再次作出一审判决，维持原判。

郑小东不服再次提起上诉。2020年3月6日，四平市中院作出二审判决，撤销一审重审判决中郑小东犯滥用职权罪的定罪量刑部分；认定郑小东犯贪污罪、受贿罪、非法占用农用地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八年，并处罚金42万元。

判决生效后，郑小东提起申诉。四平市检察院经复查，决定不予抗诉。郑小东又以法院判决认定事实错误、适用法律错误、程序严重违法为由，申诉到吉林省检察院。

吉林省检察院调取了茅山分场会议记录、现金日记账、记账的原始凭证，还对部分在案证据进行了笔迹鉴定。

记者了解到，在郑小东涉嫌贪污的证据中，包括一些被认定为虚构的票据。其中，收款人为“杨爽”的多张票据，因杨爽作出证言否认本人签字和收到相关款项，被认定为虚构，成为认定郑小东贪污的证据。

据郑小卉介绍，杨爽是山皮土供应商柳阳的大车司机，柳阳一直作证称，相关款项由其实际签名领取。经笔迹鉴定，收款人“杨爽”的签名实为“柳阳”所签。

此份笔迹鉴定成为吉林省检察院抗诉的重要依据，关于贪污部分犯罪事实，吉林省检察院认为，杨爽的证言不能直接认定相关款项支出为虚构，不能排除柳阳签字领取的可能性。原审判决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2023年3月9日，吉林省检察院向吉林省高院提出刑事抗诉。2023年6月7日，吉林省高院作出再审决定，认为该刑事抗诉符合再审条件，指令四平市中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对本案进行再审。

郑小卉告诉深一度，收到抗诉书后，大哥觉得自己的案子有了盼头。

2023年3月，吉林省检察院向吉林省高院提出刑事抗诉，郑小东案得以再审

公诉方称部分罪名不能认定

2024年4月10日，时隔四年，再审开庭，郑小东再次站到法庭上，为自己做无罪辩护。庭上，办理郑小东案件的三名侦查人员到庭，就侦查的合法性接受质询。

郑小东的辩护律师郑小卉认为，案件侦办的笔录中，有80份笔录是在纪委谈话办案区取证的，取证地点违法；侦查卷宗的102份笔录中有94份没有侦查人员签名，此类非法证据都应该排除。

4月12日，庭审继续，四平中院合议庭宣布，对于辩护人主张的非法证据不予排除，但对相关笔录的真实性会认真审查。

随后，法庭对郑小东犯罪事实展开调查。郑小东曾被指控贪污，在没有实际发生业务的情况下，多次找到个体运输户郑立喜、王刚，以茅山分场的名义虚开运费、山皮土发票，套取公款63.61万余元用于个人日常花销。

对于认定贪污的17笔费用票据，郑小东的辩护律师之一李显峰告诉深一度，郑小东都做了详细说明，其中13笔都能对应农场修路运输费，都是赊账修路，每年年末收到辽河农场的拨款才能还账，没还完的就转到下一年拨付到辽河农场；另外4笔是农场报销招待费、福利等费用，郑小东从未经手农场的公款，没有一分钱进郑小东个人腰包。

法官询问郑小东，侦查阶段是如何指认17笔贪污票据的，郑小东回答，“连着审讯，都给我整懵了”，“票没问题，侦查人员拿出票的复印件，逼我承认贪污了。”

庭审上，出庭检察员补充了新证据，吉林省检察院出具的一份鉴定意见显示，涉及拉山皮土司机“杨爽”签名的10张票据，经笔迹鉴定都是其老板“柳阳”签字。柳阳一直作证领取了相关款项。

此外，检方指控，郑小东在承包茅山分场修路、拉山皮土等运输项目过程中为郑立喜、王刚提供帮助，收受二人13万元好处费。郑小东当庭表示，自己的儿子和王刚合伙成立了农机合作社，每年3万元是合作社的分红。

对于被指控非法占用林地种植农作物面积13.845亩，郑小东当庭称：“这块地的产权也不是我。”辩护律师李显峰表示，涉事地块是郑小东岳父所有，一直登记的用途就是耕地，并未改变过用途。

再审庭上，公诉人发表意见称，现有涉案的17笔费用中，16笔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不应认定，1笔3.6万元的费用属于以虚开发票形式套取公款，应认定为贪污；郑小东收取王刚的9万元，事实不清，不应认定为受贿，郑小东和郑立喜合伙买车的事实没查清，郑小东收取郑立喜的4万元，应当认定为受贿；非法占用农用地的罪名，存在权属不清等问题，不应认定；滥用职权，不应认定。

郑小东的辩护律师认为，认定郑小东贪污的那笔费用是茅山分场的招待费用，贪污罪成立的条件是，涉案款项必须属于非法占有，但招待费不是公款私用，只是属于违规超标准招待和送礼，郑小东本人也没有参与，而虚开发票只违反了财务报销规定，不属于犯罪。

针对公诉方所说的，郑小东收取郑立喜4万一事。吉林省公主岭检察院曾指控，2013年，郑小东通过王刚收受郑立喜所给予的好处费4万元。检方的依据是，郑立喜的证言说，曾作价8万将一辆翻斗车卖给王刚，只收取了王刚4万元，另外4万元让其给郑小东。辩护律师表示，郑立喜所售车辆本就为郑小东家与郑立喜共同出资十几万购买，两家合伙做运输。车辆转让给王刚后，郑小东也从未收取4万元，只是作价后和王刚继续合伙做运输，郑小东刑拘后，车辆一直是王刚在使用。律师表示，王刚的证言也能证明，两家是合伙关系，没有给过郑小东4万元。所以不应认定郑小东受贿。

4月18日，该案庭审结束，法院未当庭宣判。

经历两天的庭审，法庭上郑小东曾哭诉蒙冤入狱对自己的打击，“冤案导致我的家庭支离破碎，女儿离婚、儿子离婚，妻子被气病，后来做了心脏支架。老母亲之前还能来监狱探视，现在已经坐轮椅了。”

听到大哥的哭诉，坐在一旁的郑小卉也不禁抓起律师袍的衣襟拭泪。她没敢告诉大哥，老母亲因为生病，已在去年1月去世。

4月18日，庭审结束后，郑小卉提交了取保申请。

北青深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