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是在谋杀案之后第一次听说俄罗斯哲学家杜金和他的女儿杜金娜，不止中国如此，俄罗斯也是如此。通常登上新闻头条的暗杀事件涉及的都是政客或著名人物，而杜金是一位哲学家，女儿也是哲学家，两人为何被袭击？袭击事件为何轰动世界？谁是幕后真凶？本文将对此事件进行详细解析。

一、袭击暗杀事件始末

8月24日俄媒MSK1.RU整理了杜金女儿杜金娜被袭案件的时间线：

（一）8月20日，遇袭身亡

杜金娜与父亲一起参加音乐节后，21: 25单独乘坐父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离开，10分钟后驶入Mozhayskoe公路，随后在Bolshie Vyazemy小镇附近发生了强烈的爆炸。车子失去控制撞上了栅栏，杜金娜死亡。据推测，简易爆炸装置可能是在停车场内安装的，800克TNT炸药被放置在司机一侧的车底下方。俄有关部门调查认为，杜金娜在车上接到一个电话，电话远程引爆，造成爆炸。

（二）8月21日，发现乌克兰痕迹

俄罗斯调查委员会根据“以一般危险的方式实施谋杀”罪提起刑事诉讼。由于杜金娜公开支持俄罗斯对乌克兰开展的特别军事行动、熟悉顿巴斯的民兵组织，并亲自去过马里乌波尔的亚速营，因此许多人认为此案可能有乌克兰人的踪迹。同日，普京总统向杜金一家表示慰问，称杜金娜“有着一颗真正的俄罗斯之心”，并追授杜金娜“勇气勋章”。

（三）8月22日，宣布破案

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宣布袭击案作案人员，系43岁的乌克兰公民娜塔莉亚·沃夫克。据俄联邦安全局披露，沃夫克一直在监视杜金娜，甚至提前一个月在杜金娜同一栋楼里租了公寓，实施恐怖袭击后，沃夫克离开俄罗斯前往爱沙尼亚，随后到了奥地利。同日，杜金首次评论了女儿的死讯，他说，俄罗斯不会害怕这种恐怖袭击，俄罗斯人需要取得特别军事行动的胜利。莫斯科发起纪念杜金娜的活动。

（四）8月23日，遗体告别和葬礼

数百人参加了莫斯科奥斯坦金诺电视中心举行的杜金娜告别仪式，许多人穿着带有Z符号的服装到场。随后，杜金娜被安葬在莫斯科地区的一处墓地。同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公开宣称袭击案与乌克兰无关。

二、杜金及其女儿是什么样的人？

（一）达丽娅·杜金娜

《共青团真理报》称，俄罗斯著名哲学家杜金的女儿杜金娜，是哲学家和政治观察家，生于1992年12月，2015年毕业于莫斯科国立大学哲学系，哲学博士，研究内容是柏拉图政治哲学。

最近一两年，杜金娜开始积极投身政治活动，为“今日俄罗斯”电视台(俄罗斯国际新闻频道，类似我国央视国际频道)和Tsargrad电视台（意为“沙皇格勒”，主要立场是民族主义、保守主义，与俄罗斯文化和宗教组织特别是俄罗斯东正教密切合作）撰写政治资料，作为嘉宾在俄罗斯红星电视台（隶属俄罗斯联邦国防部）做政治访谈节目。杜金娜担任“共青团真理广播电台”早间政治节目主持人，每天在电台与搭档一起讨论政治和社会议程，还担任联合世界国际网站主编。在最近的一次“军事2022”论坛上，杜金娜做了关于“网络信息战争”的演讲。她精通法语，多次对马克龙和爱丽舍宫的政策进行评论。另外，她和父亲一样，在互联网上谈论了很多关于俄罗斯未来发展的设想。2022年7月英国以“散布虚假信息”将杜金娜列入制裁名单。

《共青团真理报》整理了杜金娜生前在媒体发表演讲的视频，她的基本观点是支持俄罗斯对乌克兰特别军事行动和寡头财产国有化。从她的以下代表性言论可以了解她：

（1）论法国反俄制裁：马克龙的制裁政策导致法国经济开始崩溃……一个不稳定的局面正在出现，它会如何变化尚未可知。

（2）论乌克兰民族主义的起源：俄罗斯人正试图从死亡中拯救平民。什么是死亡？德国作家诺瓦利斯说，死亡是凝聚力的缺失。而在乌克兰，这种凝聚力已经消失了，出现的是一群带有激进恐俄意识形态的团体。

（3）论马克龙的纳粹观：马克龙和泽连斯基代表了自由的纳粹政权，马克龙去基辅意味着支持犯罪的纳粹政权。

（4）论周边地域整合：有必要组织与边境地区的工作，我们已经失去了乌克兰，差点错过白俄罗斯……如果你不打造意识形态，那么可能会开始分裂。

（5）论欧亚主义：欧亚主义倡导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有必要建立一个帝国，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地区，而不是混在一起。

（6）论国有化：有必要在经济中采取特别行动，将寡头的一切财产国有化。

（7）论俄乌冲突：这不是与乌克兰的战争，是与整个西方的战争。亚速人不是乌克兰人。乌克兰是俄罗斯人的朋友。

（8）论塔利班：塔利班（注：俄罗斯官方禁止塔利班）做了好事，他们禁止毒品、驱逐了美国人。

（9）论英国记者在俄罗斯进行间谍活动：俄罗斯的英国媒体网络不仅被用来破坏政权，而且为英国情报工作。媒体、英国记者都是这样的新代理人。

（10）论俄罗斯精英：应该在社会内部也开展一次特殊军事行动。因为在西方学习或与外国人有很多接触的精英都是非常危险的元素。……事实上，西方正在与这些精英合作。

由杜金娜的言论不难看出，她深受其父的欧亚主义思想的影响，是杜金倡导的新欧亚主义概念的接班人，也是杜金的助手和战友。俄罗斯著名导演、制片人爱德华·博雅科夫评价说，“她可以成长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明星。”

（二）亚历山大·杜金

杜金全名亚历山大·杜金·格列维奇，1962年1月7日生于莫斯科，哲学副博士（注：俄罗斯教育体制分为本科、硕士、副博士和博士，根据教育部学历认证规定，俄罗斯副博士等同于我国的博士）、政治和社会学博士（注：俄罗斯博士又称大博士、全博士，博士毕业后经多年锻炼能独立开展有影响力的研究时，方可申请大博士，多数人申请大博士的年龄已超过50岁）。其父亲曾任苏联武装部队总参谋部情报局中将。

杜金从18岁就开始参与政治活动，一直处于新右翼阵营，在俄罗斯很有名望，是苏联和俄罗斯知名哲学家、政治学家、社会学家、翻译家，欧亚国立大学名誉教授、南方联邦大学客座教授，1998-2003年任俄罗斯联邦国家杜马主席顾问，2009-2014年任俄罗斯莫斯科国立大学社会学学院国际关系系主任。曾担任RSN广播电台、Tsargrad电视台等多个媒体的主持人、主编，为各种期刊撰写政治评论文章。

（1）思想观点

杜金的主要价值不在于学术头衔，而在于其思想。杜金是一位有影响力的民族主义思想家，在全球极右翼中拥有许多仰慕者。

20世纪90年代，杜金是民族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思想家，自2000年以来，杜金一直在捍卫欧亚主义和保守主义的思想，将其作为俄罗斯政府的意识形态平台。2001年杜金创立了推进新欧亚主义思想的欧亚党，2005年，杜金创立了俄罗斯欧亚青年联盟。

杜金是新欧亚主义的创始人，其政治活动旨在创建一个欧亚超级大国，将俄罗斯与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合并为新的欧亚联盟，将所有讲俄语的民族统一在一个国家。杜金是国际欧亚运动的领袖，创立了“第四政治理论”。第四政治理论讲述的是世界的多极化。在他看来，第四政治理论是自由主义、马克思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之后政治发展的下一个阶段。而俄罗斯目前在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是俄罗斯要保护乌克兰的俄式世界免受盎格鲁-撒克逊和法德文化的影响。

杜金坚决支持俄罗斯对乌克兰开展特别军事行动。早在2014年2月杜金就在俄罗斯纸媒《论据与事实》发文称，乌克兰在美国的支持下建立了一个新纳粹政权，不可避免地触及俄罗斯的地缘战略意义。他预言，新纳粹独裁政权的建立将不可避免地导致克里米亚和乌克兰东部的民族解放斗争，俄罗斯将被迫干预冲突，可能导致与美国的对抗。法国记者文森特·乔维尔指责，杜金的激进意识形态成为俄罗斯当局内部和外交政策的基础。

（2）国际影响

由于倡导多极世界、不赞成自由主义和美国霸权，杜金的思想迅速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法国杂志Actuelle将杜金评为“后共产主义时代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2009年俄罗斯调研机构Openspace票选“俄罗斯最具影响力思想家”，杜金最终名列榜单第36名。2014年美国《外交政策》对世界上积极参与公共生活的100位最具影响力的知识分子进行排名，将杜金列入“世界百大思想家”名单。

在西方研究人员看来，杜金是普京的大脑，帮助普京塑造俄罗斯民族主义和极权主义。欧盟从2014年起将他列入制裁名单，美国和加拿大则从2015年起将他列入制裁名单。美国政治评论员格伦·贝克把杜金称为“地球上最危险的人”。杜金本人认为，他受到美国制裁的原因是其多极世界理论。

（3）与普京的关系

杜金1998年起任国家杜马主席顾问，1999年起任国家杜马主席下属国家安全问题专家咨询委员会地缘政治专家中心主任，2012年起任国家杜马主席下属专家咨询委员会成员。2012年2月受克里姆林宫邀请在莫斯科举行的反橙色集会上发表讲话。

包括《华尔街日报》和《华盛顿邮报》在内的许多媒体都将杜金描述为“普京的盟友”，甚至是“普京的大脑”、普京主义的建筑师。但英国卫报认为，这夸大了杜金的影响力，指出他从未担任过官方政府职位，而且似乎与俄罗斯总统普京没有直接的私人关系，称“这两个人从未被拍到一起”。芬兰于韦斯屈莱大学研究员Jussi Beckman指出，根据杜金2014年的采访，杜金甚至不认识普京。2014年杜金因公开发表针对乌克兰的极端言论被莫斯科国立大学开除，充分说明了杜金与普京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英国周刊《旁观者》2022年8月21日发文称，西方评论员倾向于夸大杜金在俄罗斯政治中的重要性，事实上自2016年以来，他对政治的影响微不足道。英国卫报则认为，克里姆林宫通过官方媒体充分利用了杜金，有时采用他咄咄逼人的意识形态，有时利用他来诋毁政治上更激进的民族主义。

三、谋杀事件对谁有利？

《共青团真理报》称，谋杀事件公开后，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乌克兰特种部队可能参与谋杀。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说，“如果乌克兰的罪行得到证实，那么我们应该谈谈基辅政权实施的国家恐怖主义政策。”

俄罗斯政治研究所所长谢尔盖·马尔科夫公开表示，对克里米亚的袭击、破坏活动以及现在对杜金的袭击属于同一类别。袭击活动组织者的任务是向北约展示：乌克兰军队可以伤害俄罗斯并从西方谋求更多的武器。“泽连斯基宣布攻击赫尔松。但他知道得不到任何效果。现在他们以这种方式展示了自己的实力”，马尔科夫解释道。

选择8月20日发生袭击案是有原因的：8月24日是乌克兰独立日，泽连斯基正试图激起俄罗斯的反应。马尔科夫说：“他们希望我们袭击基辅市中心，向世界展示‘可怕的野蛮’。”马尔科夫还提出，爆炸案的目标原本是杜金，杜金娜乘坐了父亲的汽车。爆炸案是英国人谋划、乌克兰特种部队巧妙安排完成的。

俄罗斯著名公关人员叶戈尔·霍尔莫戈罗夫也倾向于相信：西方可能是犯罪的幕后黑手，这次袭击是由美国和英国的特种部队准备的。他认为，杜金不仅为俄罗斯，也为全世界制定了一个完整的反单极世界、反美、反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同样适合阿根廷、适合伊朗、适合一些非洲国家，适合所有不想跟着华盛顿的曲调跳舞的人。毫无疑问，这种意识形态将非常活跃地传播到世界各地。既然已经很清楚，世界正在脱离美国的控制，那么当然，摧毁创造这一思想的人是非常重要的。

四、想炸的是谁，父亲还是女儿？

叶戈尔·霍尔莫戈罗夫称：“我绝对确信这是企图杀死杜金，只是十分巧合，他的女儿杜金娜代替他上了车。我认为杜金娜真的是我们政治科学、国际政治科学和保守哲学的一颗新星。事实证明，他们想要摧毁的是她的父亲，她为父亲作出了牺牲。”

杜金娜在“共青团真理广播电台”的工作搭档谢尔盖·马尔旦解释了为什么杜金和他的家人成为了犯罪分子的目标：杜金是“俄罗斯世界”理念的创作者。这个词被嘲笑了8年，杜金现在被试图谋杀。从知识分子的意义来看，过去30年的俄罗斯生活是一片沙漠……在这片荒漠上，矗立着唯一的身影，那就是杜金。为什么是杜金？因为一切都从哲学开始，一切都从一个想法开始，一切都从一个概念开始。而这个俄罗斯世界的想法，正是在2014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时，开始轻轻地、不知不觉地具体化。

意大利影响力最大的媒体之一《意大利日报》发表了6篇不同媒体关于爆炸案的文章，都认为袭击的目标是杜金，其中题为“杜金女儿之死的西方痕迹”的文章称，西方情报部门可能参与了这一可怕的犯罪活动。英国广播公司认为：“他的反西方、极端民族主义哲学成为俄罗斯占主导地位的政治意识形态，并帮助塑造了普京的扩张主义外交政策，尤其是在乌克兰政策方面。”法国老牌新闻媒体《新观察家》称，“杜金讨厌西方的‘堕落’价值观。他长期以来一直呼吁俄罗斯吞并乌克兰。他想建立一个以莫斯科为中心的欧亚帝国”。

五、事件真相剖析

笔者认为，从杜金女儿被袭击一案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西方媒体的众口一词充分说明，杜金倡导的多极世界理念冒犯了现有的世界秩序，对西方价值观形成了威胁与挑战。不管杜金与普京私人关系如何，他的新欧亚主义和多极世界观是普京政府正在努力推行的新世界秩序建设基本原则。在当前紧张的国际局势下，新旧世界秩序相互竞争、相互斗争的矛盾和冲突可能会更加频繁地出现。

其次，袭击案事件的幕后真凶调查很可能会不了了之。该案件的政治意义巨大，可能会引发俄罗斯与西方国家之间报复性的政治暗杀。

第三，如果乌克兰实施政治暗杀的罪名此次被坐实，未来可能会失去西方的军事支持，西方将停止供应武器，因为这些武器不能用来打击和平目标。

欧亚新观察

杜金谈女儿之死：凶手并没有搞错袭击对象

莫斯科当地时间20日晚上9点左右，一辆丰田汽车在莫斯科以西约20公里的郊外发生爆炸。车身瞬间被烈火吞没，车上一名女性司机当场被炸身亡。

警方随后证实死者为达莉娅·杜金娜，她的父亲是有着“普京大脑”之称的俄罗斯著名社会学家亚历山大·杜金。知情人士说，爆炸发生时杜金就乘车紧随其后，所以全程目睹。面对眼前的熊熊火光和已在火海中丧生的女儿，杜金双手抱头，不知所措。

俄联邦侦查委员会调查后称，此次事件是杜金娜所乘汽车底盘被安装了爆炸装置，所以侦查委员会认为这是一场蓄意谋杀。事发当晚，杜金父女参加完一场传统文学艺术节活动后，原本准备一起乘车回家，但杜金在最后一刻临时决定搭乘另一辆车，由此躲过一劫。有评论人士认为，因爆炸车辆属于杜金，所以杜金可能才是真正的暗杀目标，或者父女二人都是目标。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更重要的目标肯定应该是杜金，因为他的社会影响、他所发挥的作用还是要远远大于他的女儿杜金娜。毫无疑问这个杀手不可能把一个最重要的目标放在一个次要的目标上，恰恰是阴差阳错两个人换了车造成了今天的事件，可以说是杜金娜替她的父亲挡了这枚炸弹而丧生。”

事发后不少俄方人士指控乌克兰是幕后主使，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沙卡洛娃也表示，如果发现乌克兰人涉案，将构成“国家恐怖主义”。对此乌克兰当即坚决否认。

波多利亚克 乌克兰总统顾问

“乌克兰与此事完全无关，因为我们不是俄罗斯这样的犯罪国家，也不是恐怖主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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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发后不到两天，8月22日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宣布案件已侦破，直指谋杀杜金娜的行动由乌克兰特勤部门策划实施，执行者是现年43岁的乌克兰公民纳塔利娅·沃夫克。

俄联邦安全局说沃夫克7月23日带着12岁的女儿来到俄罗斯，租住在与杜金娜同一栋公寓大楼内，驾车跟踪监视杜金娜的生活轨迹。爆炸案发生当天的8月20日，沃夫克带着女儿也参加了同一活动，当时杜金娜就是这场活动的嘉宾。活动后沃夫克远程引爆杜金娜驾驶的汽车，随后带着女儿驾车逃往爱沙尼亚。期间沃夫克曾3次更改不同国家车牌号码掩人耳目。

案件证据链条仍有疑点，不同观察者也有不同观点。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在这里面非常蹊跷的是为什么短短一天之内就可以破案？为什么乌克兰的安全官员在一个多月之前就进入了俄罗斯反而没有引起俄方包括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任何注意？反而让她非常轻松地实施了这场暗杀，而且在完成了袭击之后又轻而易举地逃脱了联邦安全局的抓捕。”

马风书 山东大学俄罗斯与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我觉得还是比较可信的，因为现在有图片有录像，而且也找到了暗杀者的亲属和其他证明人。乌克兰肯定会否认，因为在当今世界这样搞绑架谋杀暗杀之类的应该是被国际社会所不齿的，找到确凿的证据了它也不会承认。”

爆炸发生后，俄罗斯下议院前议员波诺马瑞夫随即在俄罗斯反对派电视频道《2月早晨》中表示，这起行动是由俄罗斯反对派组织“国民共和军”所进行，他说自己透过Telegram频道与该组织联系后，“国民共和军”授权他发表他们的声明，表示对爆炸负责。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如果这个事件确实是所谓的俄罗斯共和军做的话，那也证明俄罗斯国内并不是铁板一块，俄罗斯有一批政治力量现在在试图采取通过这种极端主义行动来迫使国家改变它的政策、改变它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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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金娜，29岁，生前为俄罗斯知名记者，和父亲杜金一样推崇极端民族主义。几年前杜金娜开始以政治学者身份屡屡评论外交政策及俄罗斯国内政治事件，曾多次公开支持今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的特别军事行动。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杜金娜宣扬俄罗斯应该重新成为一个帝国，应该把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斯坦等等这些国家重新归拢到一起，多次地说到乌克兰人就是应该被杀掉，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俄罗斯国内的极端民族主义的情绪。”

早在以政治学者身份屡屡发声前，杜金娜还曾掌管联合世界国际网站，该网站曾刊登“若乌克兰加入北约将‘灭亡’”等过激言论。

今年3月，杜金娜被美国指控涉嫌散布与“俄罗斯侵略乌克兰”相关的所谓假消息从而遭制裁。7月又被英国列入制裁名单，对此她本人公开响应“为此感到自豪”。

阿恩·基思伦科 加拿大瑞尔森大学历史学副教授

“她在某些领域很活跃，当然是在极端民族主义领域，在这个意义上她是一个偶像，是一小部分俄罗斯民族主义者的偶像，这是名气的终点。现在她是一个烈士，她成为极右派的一个真正重要的政治偶像，这能持续多久，能走多远，仍然是一个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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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金娜被炸身亡两天后，8月22日普京签署命令追颁其英勇勋章。23日莫斯科为她举办了追悼会。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杜金娜的思想和行动是和父亲杜金一脉相承的，是杜金思想上的志同道合者，也是杜金思想非常积极的推动者和贯彻者。”

现年60岁的亚历山大·杜金，是俄罗斯著名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被西方描述为“极右翼民族主义者”、俄罗斯对乌克兰行动的“精神向导”甚至是“普京大脑”。长久以来，杜金主张将所有讲俄语的地区和其他地区统一建立成一个辽阔的新俄罗斯帝国，并认为应将乌克兰纳入新俄罗斯帝国内。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爆发后，杜金遭到西方国家制裁，并被西方普遍认为是克里米亚事件的幕后推手。

马风书 山东大学俄罗斯与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我想杜金的思想对普京的影响只是间接性的，普京只是选择性地采纳了其中的一部分，包括像这次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展开之前，他讲话当中好多观点都是采纳了杜金的。”

目前国际社会对杜金的评价尚存争议，有学术界人士认为媒体夸大了杜金的影响力。2014年《外交事务》上的一篇文章首次称其为“普京大脑”，这一称呼随后被西方传媒广泛引用。但该文作者、俄罗斯研究专家巴尔巴辛本人后来又加以澄清并不同意这一说法，他说杜金早年言论激进，但近年在学术界的影响力已经边缘化。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之后，杜金不但从俄罗斯电视节目中消失，同时还因为极端主义立场丢掉了莫斯科国立大学的教授席位。

马风书 山东大学俄罗斯与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他们认为杜金太极端，甚至有人认为他太疯狂，在大学里他不受欢迎。平民阶层对杜金没有太深的感知，但对于他提出的反西方的观念很是赞同，对于他提出的复兴俄罗斯大国地位的观念也非常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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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胡须是俄罗斯传统知识分子的典型特征。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皆以长须示人。杜金同样不例外。

马风书 山东大学俄罗斯与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从俄罗斯经历过的几千年历史，最早的古代俄罗斯男人都是留着大胡子的，彼得大帝实行改革之后才把男人的胡子给剃掉，苏联时期，他(杜金)就留着个大胡子，表明了他对俄罗斯传统的怀念和追求。”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杜金出生在1962年，家庭背景很不错，他的父亲曾经做过俄军总参情报局中将。但是从青少年开始，杜金就是一个非常叛逆的性格。苏联解体以后整个的苏联时期的主流意识形态已经不复存在，俄罗斯社会急于在急剧变迁的过程当中寻求主导的意识形态，杜金吸收了俄罗斯历史上很多非常庞大的东西，像俄罗斯的帝国主义观念、俄罗斯的弥赛亚思想、20世纪20年代这些移民的欧亚主义思想，包括纳粹德国生存空间的地缘政治理论，他把这些东西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东西。”

亲身历经国家由盛转衰后，杜金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了“新欧亚主义”。

马风书 山东大学俄罗斯与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新欧亚主义理论现在看来非常庞杂，其中一个观点就是西方世界正在走向终结，变成一个物欲横流的堕落的社会。他对欧亚地缘政治和俄罗斯的对外政策进行了谋划——在欧洲，俄罗斯要和德国结盟来分裂和统治欧洲；在东方，俄罗斯和日本结盟，把中国纳入到俄罗斯的领导之下；在南部，和伊朗结盟，鼓励伊朗来统一中东。”

除了发布文章，杜金还积极参与政治活动，他分别于1993年和2002年参与创立了民族布尔什维克党和欧亚党，两个党派都以激进的反美主义而著称。

1997年杜金出版《地缘政治的基础-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未来》一书，据媒体披露该书由俄军方资助支持出版，并被俄罗斯总参谋部军事学院采用为教科书。

马风书 山东大学俄罗斯与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军方，特别是军方的领导层、积极人士特别喜欢杜金，经常邀请他到部队、特别是俄罗斯的参谋本部来讲课，因为军方的人在国家政策当中、特别是对外政策当中主张强硬，杜金的思想恰恰是迎合了他们的需求。”

杜金在《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未来》一书中写到：“格鲁吉亚应该被肢解，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需并入俄罗斯。”2008年8月俄罗斯和格鲁吉亚爆发战争。战前杜金在南奥塞梯拍下了手持火箭筒的照片。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杜金表示支持，但其公开言论给他带来一系列负面影响。

《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未来》一书还提到：“乌克兰应被俄罗斯吞并，因其没有地缘政治意义，乌克兰的存在对整个欧亚大陆构成了巨大的危险。”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后，有媒体将杜金所著的《地缘政治的基础》称作“普京的待办事项列表”，将杜金视为普京的“国师”。

阿恩·基思伦科 加拿大瑞尔森大学历史学副教授

“现在每个人似乎都认为他(普京)读了这本书，他喜欢这本书，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付诸实践，但这不是真的，即使他(杜金)有权向个人提供顾问职位，他也从来没有成为克里姆林宫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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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杜金一直宣称：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自由霸权”会走向消亡，但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杜金却一改前态，认为特朗普当选是个分水岭，将改变世界历史的轨迹。杜金说特朗普的崛起结束了反美主义，因为在特朗普的领导下美国不是对手，而是潜在盟友。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特朗普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反建制的人物，他的东西包含了很多民粹主义、极端的保守主义。恰恰是从这些的思想内核里边可以看到，杜金的思想和特朗普的思想有很多的接近的地方，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惺惺相惜的这种感觉。”

俄乌战事持续半年，双方攻防胶着。除了炮火轰击，双方也都用暗杀等方式打击对手。俄乌两国语言相通、文化相近，情报收集或者泄露相对容易。杜金娜被炸身亡让俄乌间屡屡发生的暗杀行动走到台前。

冯玉军 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

“我们如果把视线回顾得更远一点，从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以来，暗杀确实已经成为了双方经常采用的非常手段。俄乌战争爆发后，乌克兰方面也采取了很多措施，有意地对一些在他们看来非常罪大恶极的分裂主义分子、特别是对乌克兰民众犯下人道主义罪行的分裂主义头目进行了有意识的定点清除。”

“现在，俄乌双方已经陷入了相持战和消耗战。乌克兰也好，俄罗斯也好，在战场上并没有任何一方能够体现出压倒性的优势。”

杜金娜之死是俄乌半年战事的一个插曲。据双方军队统计，自战争爆发以来俄军已有1.5万人战死，乌军则有9千人丧生，平民死伤者更是不计其数。杜金娜作为公众人物，是无数死亡者中被人熟知的一位，但倒在血火中的，更多是无辜平民。

凤凰卫视

杜金、普京和俄罗斯的命运 到有啥关系？

杜金娜的葬礼

翻开她永远不会再更新的朋友圈，终将有一天不会再展示，数字分身也会湮没在网络服务器里。一个人给世界留下的痕迹，往往不在于自己，而在于别人的讲述。杜金娜遇刺后，网上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哀悼有人幸灾乐祸。

之所以这样，一方面当然是俄乌冲突割裂了中国舆论场，随便任何一条俄乌视频，只要不控评，下面都撕咬得很激烈；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杜金的思想，恐怕争议更加大。

亚历山大·杜金

【视频/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杨晗轶】

上周六（8月20日）晚上，莫斯科西郊高速公路发生汽车爆炸案，导致驾驶员杜金娜（Darya Dugina）当场死亡。俄联邦安全局（FSB）调查后宣布，该事件由乌克兰特勤部门策划和实施，凶手是乌克兰退伍兵，已经潜逃到爱沙尼亚。也就是说，这可能是一起国家赞助的恐怖主义暗杀，目标是死者的父亲，俄罗斯学者亚历山大·杜金（Aleksandr Dugin）。

当晚他们父女出席完一个艺术节，本来准备坐同一辆车，后来杜金临时上了朋友的车，让女儿开自己的，结果跟在后面，目睹了这场惨剧。我看到这个新闻愣住了，就前几天我还跟人说起，目前俄乌这个形势，她一家在风口浪尖，感觉很危险。想不到一语成谶。

以前办学术活动的时候，接触过他们父女俩，对杜金的印象是个坚定的俄罗斯爱国者，杜金娜还帮我们对接其他“一带一路”沿线国家的智库媒体。她是个90后俄罗斯姑娘，充满信念，充满活力，充满精神，在国际斗争中坚定地支持中国，是我们的朋友。

我是从2018年见过他后，才关注到他思想的。他反复强调中俄要塑造多极化世界。多极显然是冷战后美国一家独大单极时刻的反义词，但它跟我们所理解的多边主义也不一样，多极更接近亨廷顿的文明观，大家天各一方，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也就是拒绝西方基于自身历史经验提出，并靠实力投射到全球的普世价值，实现该目标的前提就是入关，中俄联手砸烂旧秩序，终结西方的主导地位。

而我们强调的多边主义的意思是，大家还是要走到一起去全球治理，但什么事都商量着来，在现有框架下争取平等话语权，斗而不破。当时许多人可能没把他的话真正当回事，一是觉得虽然贸易战，但仍有回头路；二是觉得时间在我们这边，不要提前冲突。

观天下：俄罗斯与西方何去何从（2018）

俄罗斯和中国确实不一样，越早动手对它越有利。从麦金德到布热津斯基，历代英美战略家都指出，失去乌克兰，俄罗斯就不是一个帝国。如果觉得帝国刺眼，也可以替换成“文明”，或者“多极世界的一极”，不过普京自己倒没觉得这个提法不行，他在2008年的瓦尔代论坛上还问“什么是帝国？”、“俄罗斯是帝国吗？”以及“如何成为帝国？”其态度可见一斑。抛开名讲实，如果俄罗斯允许自己的心腹要害暴露在北约重拳威胁之下，那么它将一蹶不振，再无重新强大的可能，那才是得虚名而处实祸了。

现实主义国际关系讲权力而不讲道德，追求在国际无政府状态下本国利益最大化，从这个角度出发，杜金的一切战略构思都基于俄罗斯利益，确实有过争议很大、而且不利于中国的想法，比如他1997年在《地缘政治基础：俄国的地缘未来》一书里，提出联合德国瓜分欧洲，再联合日本瓜分亚太，至于中国，从东北到西北统统变成中俄之间的缓冲国，如果不彻底崩溃，那么作为补偿允许向东南亚适度扩张。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俄罗斯实力，好打败英美大西洋轴心。这属于为了反美不择手段了。

当然，杜金早就改变了想法，还是从俄罗斯出发，呼吁中俄伊朗战略合作，来应对以五眼联盟为代表的、同样合作越来越紧密的盎撒阵营，毕竟今天的中国是不太可能倒向美国的，而今天的日本是不可能、也不值得争取的。

要注意的是，为何会发生这样重大的转向？必须明确的是，我们实力的崛起是自变量，外人怎么想是因变量，这场变化并非发生在学者的书斋里，而发生在中国的工厂、田野、教室、供应链和军火库里。

我们没必要对人家几十年前的说法惊声尖叫，毕竟地缘政治相信肌肉，不相信眼泪。说到底，在无政府状态的国际政治里，不只美帝，任何人都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也不是白莲花，唯有自强才是条活路。

俄罗斯从被排斥到成为一极，图自杜金ppt

和很多人不一样，我对杜金最感兴趣的部分，不是地缘战略观，因为那是结果；我感兴趣的，是原因，或者说杜金这个战斗法师是如何炼成的？

他身上有很多标签，新欧亚主义，法西斯主义，传统主义，民族布尔什维克，随便哪个单独拎出来都很吓人，但标签是死的，人是活的，应该放在俄罗斯的历史背景下去理解，理解了他的思想，也就更全面地看待俄罗斯。

这里说一点不是题外话的题外话，前段时间在筹备一个欧洲史的节目，其中有一期提到十月革命对欧洲的影响，同事让我给草稿提意见。我说你把笔墨几乎完全放在红军上，忽略了白俄移民，他们中有王公贵族，有军人政客，有神父，有科学家，也有大量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许多人保存着革命前的俄国生活方式和本土文化。

我之所以强调这个，是因为有的人透过革命浪漫主义看待俄国，一开口就达瓦里希，但人家往往很冷淡，不跟你讲这套。我们很熟悉《红军最强大》这首歌，俄文歌词第一句“白匪军黑男爵，正试图重建沙皇宝座”，这个黑男爵就是白军中将弗兰格尔（Pyotr Wrangel），他战败后说，争夺俄罗斯的战斗没有停止，只是采取了新的形式。确实没停止，弗兰格尔创立的军事组织（俄罗斯全联盟军ROVS）甚至延续下来，投入了顿涅茨克的战斗。可见白俄势力真能等，用他们的话说，在等一个“解放”俄罗斯的机会。白俄刊物《哨兵》里写道，总有一天，获得解放的俄罗斯会问我们每个人，你为加速我的重生做了什么？

弗兰格尔和白军士兵（1920）

七十年后这一天终于来了。苏联解体了，俄罗斯联邦的政治建立在去共产主义基础上，政府面临巨大的合法性焦虑，你凭什么引导人民？人民也面临巨大的身份焦虑，我是谁？这个时候，社会的最大公约数，只能往后看，回到传统中去找，于是白俄历史重新融入俄罗斯主流叙事，用国家-民族-宗教来填补共产主义留下的精神真空，这就跟沙俄意识形态正教、专制、民族（Orthodoxy, Autocracy, Nationality）——当初是针对法国的自由平等博爱而提出的——续接上了。白俄保留下来的双头鹰三色旗，成为了当代俄罗斯身份的基础，也是当今俄国庙堂的政治正确。

沙皇尼古拉一世官方意识形态

这里再扯远一点，有人说杜金是普京的大脑，太夸张了，但换个说法，他们大脑里的想法，有部分比较接近，这就没毛病了。有几个人，对普京和杜金的思想都有深刻的影响。写《古拉格群岛》的流亡异见人士索尔仁尼琴（Aleksandr Solzhenitsyn），普京给他发国家奖章，把他作品选入教材，杜金则把他看作抵抗极权主义的前辈战友。苏联历史学家古米廖夫（Lev Gumilyov），普京的老乡，普京讲国际政治经常引用他的学术概念“激情”，国际竞争的胜负取决于这种民族的内在能量，杜金则进一步发展其欧亚主义。

第三个是反革命贵族伊里因（Ivan Ilyin），他有德国血统，所以被流放后就去了德国，把希特勒当文明救星，结果他爱德国，但德国不爱他，斯拉夫人也是劣等民族，你不同意就送去集中营，于是他开始焕发本土情怀，走向欧亚主义。前些年在普京和东正教会的支持下，伊里因遗骸运回莫斯科重新下葬，普京亲自给他扫墓。伊里因曾说，“人不能选择国家，正如细胞不能选择身体”，这就跟杜金的一句话异曲同工，“俄罗斯人属于教会这种有机的集体，就像身体的一条腿，个人不可能（像西方启蒙理性鼓吹的那样）为自己负责，就像腿怎么能为自己负责呢？”

其实很多俄国知识分子都这样，一出国就爱国，从自由主义慢慢变成主张家国一体，尽管斯拉夫主义者在今天的俄国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阶层，很难说占多数，但我们要搞懂俄罗斯，就不能略过一度被苏联压抑，如今显著回潮的保守思想。

时任总理的普京去顿斯科伊修道院墓地，为新迁入的邓尼金、伊雷因和什梅廖夫扫墓，并向索尔仁尼琴墓献花（2009）

事实上，欧亚主义源于一批支持苏联的白俄，准确来说应该是支持联而不苏，想借壳上市，把苏联当做通往大欧亚民族身份的踏脚石。这反映了俄罗斯思想的一条主线，在东西方之间撕裂，一部分人一心融入西方，沙俄虽高大，却老想着得到西欧矮子们的承认；另一部分为了坚持斯拉夫身份，转而强调俄罗斯民族与草原民族的融合，形成合力抵抗西方天主教势力。我们来自于蛮荒，互相借对方的光，我将造我的城邦，在你废墟之上，这就是古米廖夫的欧亚主义。其重要意义在于，把欧洲森林和亚洲草原全部纳入俄罗斯身份，让“混血”的莫斯科在被“纯血”基辅嘲讽“认贼作父”时不必低声下气，甚至可以骄傲地宣称欧亚文明比西方文明更加雄浑有力。

古米廖夫不像传统俄罗斯民族叙事那样讲鞑靼桎梏，而讲可萨桎梏，坏人不是游牧民族，而是寄居在游牧社会里的游商阶层，也就是可萨汗国的犹太人，说他们反客为主，让突厥民族改信犹太教，来剥削斯拉夫民族。这个故事还有后一半，咱们待会再接上。

俄“文化对话——同一世界”基金会在俄罗斯和中亚国家的14所教育和研究机构树立古米廖夫雕像

如果把文明看作呼吸的有机体，欧亚主义就是俄罗斯文明对西方文明的欧洲中心主义作用的反作用。那法西斯又是怎么回事呢？提到杜金必然绕不开这条思想脉络，他早期非常推崇俄国特色法西斯主义，说我们俄国人是真法西斯，意大利人是假把式。这话听起来非常刺耳，毕竟普京也反复强调反法西斯卫国战争的神圣性，那么作何理解呢？

还得从青年杜金说起，他出生于军人家庭，父亲搞情报工作，长期不着家，他从小就很叛逆，很早就成为了异见分子，甚至被克格勃抓过，父亲主要负责捞人。他酷爱读书，据说曾经给克格勃做档案管理员，借机没命地读书，包括红军从纳粹德国缴获的禁书，除了常规的宗教哲学，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异教、玄学、超常现象、神秘传统。

他当时读得比较多的两个人，一个是纳粹德国的沃斯（Herman Wirth），党卫军智库祖先遗产学会的创始人，曾经组织去西藏考察当地人的雅利安血统。杜金非常推崇沃斯对犹太秘史的研究，说他有本足以改变世界的著作叫《巴勒斯坦书》(Palestinabuch)，但被偷走失传了。讲的就是阿什肯纳兹犹太人不是古以色列人的后代，而是改信犹太教的突厥人，也就是可萨汗国后裔，他们从高加索来到多瑙河，再来到英美，罗斯柴尔德索罗斯都是从这来的。

跟前面古米廖夫接上了吧，这个假说有200年历史，长盛不衰，但可惜得不到基因科学和语言学的验证。它把犹太人描述为虚假的，寄生的民族，对任何国家没有归属感，只会操纵掏空这个国家，给宿主和世界带来灾祸，当然也就不具备复国的合法性。各种需要制造敌人的政治势力，都喜欢诉诸反犹主义。尽管杜金多次否认自己歧视犹太人，我也相信他不采取种族主义视角，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拒绝昂撒海洋文明受“犹太匪帮”玷污的世界观，回归大陆文明的精神传统，正是欧亚主义所倡导的东西。

杜金在geopolitica.ru上介绍沃斯，网址下方拉丁语为“迦太基必须毁灭”（杜金认为自由主义西方是迦太基，俄罗斯是罗马）

另一个他推崇的是法西斯思想家埃沃拉（Julius Evola），他也是在这里接触到传统主义学派。所谓的“传统”，Tradition，大写的T，就是在精神上回归前现代，否定现代性，认为这是人类历史的异常状态，要否定启蒙运动带来的新兴哲学，追求长青哲学，也就是一切宗教传统、显密知识所共通的形而上真理。埃沃拉是个真正的精罗，想复兴古罗马异教，为法西斯赋予灵魂。

其实法西斯本身就是复古运动，作为资产阶级面对资本主义危机的自救手段，它崇古贬今，试图从古代神秘传统中汲取精神活力，来对冲现代的物质堕落，从而回归前现代的政治秩序。最显而易见的是，它就连logo，都直接照抄古罗马，束棒象征团结，斧头象征权力，合起来就是威权之下的集体主义。大家团结起来干什么？整个民族在英雄的带领下，与腐朽堕落的文化做切割，追求涅槃重生、再次伟大，此处应该有MAGA懂王的点赞。

实际上，懂王的军师班农确实来自这条思想传统，他也是传统主义道友，跟杜金有不少共同语言。不知洋媒吐气老观众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有一期讲过班农和所谓“世代理论”，也就是美式春秋，把每二十多年算作一季，春夏秋冬循环往复，每一次循环都会有一场大危机，这就来自埃沃拉等人从印度教学来的宇迦循环（Yuga Cycle），充满危机的现在就是所谓“末法时代”。

正如地缘政治观会随国际均势变化而变化一样，杜金的思想线索也有所改变，他致力于把纳粹法西斯思想去种族主义，去极权主义化，吸收尼采对基督教道德的鄙视，继承施密特对民主政治的批判，最后借鉴海德格尔的概念“此在”（Dasein），把它看作个人主义、阶级斗争和民族重生之外的第四个非现代的政治主题，围绕它构建超越自由主义、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第四种政治理论》，这是他的书名。

青年杜金通过阅读盖农、尼采、海德格尔解脱苏联身份的精神“地狱”

那么杜金另一个标签民族布尔什维克又是什么呢？这是一种20年代初期源于德共的思想，试图把苏联共产主义跟普鲁士民族主义左右结合，很快就影响了一批白俄知识分子。这些反共分子为了让俄罗斯重新伟大，选择回到苏联，从内部改造它，这就是“换路标”运动（Smenovekhovtsy）。顺便一提，《路标》（Vekhi）是1909年反映俄国知识分子思想保守化的文集，100年后普京非常推崇地表示，这是“我们的书”。那么，这群换路标的人回到苏联，引起列宁警惕，称他们是做着大俄罗斯梦的阶级敌人。但斯大林就不一样了，尽管他物理清洗了乌斯特里亚洛夫等一批民布，但“一国建成社会主义论”对经典马列做出重大调整，托派不断革命论失势，民族主义复活，被民布视为重大成功。

等到苏联解体之后，共产主义和民族主义都无法独力抵御西方自由主义的冲击，有人就重新搬出了民布，外敌当前，左右不分家，这人就是杜金。1992年他和诗人利莫诺夫（Eduard Limonov）共同创建了民族布尔什维克党，党旗是红白黑配色的锤子镰刀，缝合程度比较严重。后来杜金觉得利莫诺夫被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玷污了，成了西方和寡头颠覆普京政府的棋子，于是愤而出走，另立民布阵线。某种程度上，杜金法西斯的名声，也是利莫诺夫这帮人安在他头上的。

杜金（站立者）在民布会议上发言，右边戴眼镜者为利莫诺夫（1996）

Ok，了解杜金思想的种种源流，也就可以理解他和普京有极其相似的看法。比如在乌克兰，种族意义上俄乌同根同源，空间意义上乌克兰是沙俄对波兰和土耳其扩张的产物，民族意义上没有建构好内部平等、外部独立的身份，战略意义上处于俄罗斯安身立命的必争之地。正因如此，杜金2019年在一场辩论里坦诚地说，俄罗斯不应该等到14年才拿下克里米亚，早在亚努科维奇任内，就应该重构（reconstruct）乌克兰。

从杜金的文明视角放眼世界，它反对的其实是伪装成普世价值的西方中心主义，也就是说各个文明在充分理解“他者”之前，贸然卸下防御，结果只能是强者通吃。这几百年来，西方作为第一轮文明竞争中的胜利者，把自己特殊的历史经验，比如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人权思想、个人自由、享乐主义给抽象化、绝对化，然后包装成形而上的普世真理，通过经济全球化和文化霸权输出到世界各地。

德国战车乐队有首歌嘲讽这种隐蔽的美式全球化，它唱道we're all living in Amerika, Coca-Cola sometimes war。一般人只能看到反战这一层，对杜金来说，恐怕得连可口可乐一起反，最好换成格瓦斯。我这虽然夸张了点，但我们正是从细小的事物出发，逐渐与传统脱节，最终全盘接受外来的“他者”文化，以及沉淀在文化现象之下的，对人的理解范式和社会底层逻辑，比如个人是原子化的，权利是刚性而绝对的，等等。

法国自由主义公知列维：你的文明观是内部完整、外部冲突的战争哲学

杜金：文明是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之外的另一条路，我致力于研究文明之间的差异

列维：为什么不研究共同之处，在文明之间搭桥

杜金：那不是桥而是幻象，只有彻底理解“他者”，才能避免将自己形象投射到他者

在杜金看来，西方文明的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的本质，是一种敢于嘲弄历史的傲慢，在古典时期，这是一种勇往直前的泰坦精神；在文艺复兴时期，这是地对天、尘世对天堂的反叛，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人不敬天。他的解决方式是回归天，回归宗教传统，一种与西欧分权截然不同的，第三罗马集权传统。他不但是东正教徒，而且还是东正教里的旧教（old ritualist），即拒绝17世纪希腊礼对俄罗斯传统的改造，并且融入多神崇拜和东方神秘思想，来守护一个文明“固有的”文化实践和生活方式。

杜金眼中的西方就像堕落天使路西法，认为可以透过自身理性和意志，认识并改造世界

杜金这种回到过去的想法，算是典型的俄式思维，19世纪大思想家赫尔岑（Alexander Herzen）早就总结过了，向后看就是向前进，当然他也说过，历史不允许我们回头。或许正因为如此，经历上一个激进时代的俄罗斯，如今从保守土壤里寻找出路也算是必然选择。

如果你坐飞机去欧洲会有一个真切感受，俄国大地无穷无尽，无数小时才能飞出俄国，然后再过几分钟就能到欧洲随便什么地方。如此苍茫的地理环境，凝固成俄罗斯民族深邃厚重的性格——我一般不相信什么国民性格，但俄罗斯例外，所谓character，就是印记，人在地上才能留痕，这跟海洋文明不同，波涛之上还是波涛，留不下印记。所以我也不愿指手画脚，说看他们历史眼光还是短浅了，只有古老的中国文明才懂变是唯一的不变，把《易经》尊为群经之首，诸如此类的话。

静静顿河的波涛里，都是爹娘的眼泪——哥萨克古谣，《静静的顿河》

其实中国跟俄罗斯面对同样的挑战，我们今天社会内部遇到很多引发社会对立的问题，其实是传统和现代的关系没有处理好；我们在国际政治里面对的许多困境，也是前现代政治秩序的遗产和现代政治秩序的冲突。

我经常在视频里说，现代世界是西方缔造的，希望我们能有极大的勇气和智慧，打破这个垄断，重新创造属于中华文明的现代性，帮助人类缔造一个多元文明并存的世界。听上去虚头巴脑，但如果你思考文明和战争关系，就会发现它们不是对立，而是相辅相成的，人类在不断破坏和创造中走到今天。

当下，地球资源出现瓶颈，又没有革命性的技术突破，大家只能存量竞争，这种竞争冲击着过往战争形成的秩序，勉强靠核武器维持恐怖平衡，为了避免梦游般迈向集体毁灭，我们究竟有多大可能，开辟而不是冲撞出一条和而不同的新路？

好了，关于杜金和俄罗斯，今天就聊到这里，《有轶见》关注日常生活，也关注人类命运，尤其是从奇奇怪怪的角度。我是Kris，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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